雖然凱瑟琳已經拒絕了威拉德的試探，與這位先生不會再有情感上的糾葛，但聽到這樣的消息，她仍不免感到震驚。

凱瑟琳回憶著她和威拉德相識到相處的種種過往，她發現，哪怕她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從事著這樣殘忍的貿易，帶著“有色眼鏡”去看待這位先生面對她時的模樣，她都仍然不能從中看出問題，畢竟他對她一直很好，慷慨大方、彬彬有禮，雖然有個別時刻他侵略的個性讓她無法招架，但總體上他一直很尊重她，對她禮遇而溫柔。

想到這裏，凱瑟琳愈發覺得她那天果斷的回絕是明智的。也許別的小姐會感動於他對她的與眾不同，但凱瑟琳只想到這位紳士太會偽裝。

他願意虛情假意時當然是位完美無缺的先生，但哪天他不願意了呢？

達西看著凱瑟琳的臉色微微發白，意識到恐怕她對真實的黑奴貿易十分了解。達西沒有想到這位小姐連這樣的事情都清楚，出於正直的品格，他不由為戈登解釋道：“戈登先生現在已經不做人力貿易了，只是第一桶金。他當初……也是迫不得已。”

說到這裏，達西沒再說下去，凱瑟琳從他的話中聽出威拉德當年的選擇可能涉及一些不能堂而皇之議論的秘密。

兩人沒再就這個話題聊下去。但這幾句話也給了達西平靜的時間，他的神色恢覆鎮定，盡管內心還是猶如刀絞，但面上已經可以做到不露分毫，他對著凱瑟琳禮貌地告別，凱瑟琳表示要送他至門前。

達西本想說不用，但一想到這可能是他與她最後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相處，便咽回了想要說的拒絕。

他們並行走向大門，他推開門，他們並肩站在門前。達西先生從未挑剔過別人家宅的大小，但這一刻他不由希望加德納先生住在一棟諾大的豪宅裏，門前的長廊最好有一輩子那麽長，他和她永遠也走不完。

可惜這註定是奢望。他們很快走到了，沈默地等著仆人將達西先生的馬牽來。

看見仆人即將走到眼前時，達西先生鼓起勇氣，對凱瑟琳道：“凱瑟琳小姐，雖然我的求婚沒有好的結果，但也許我們還能做朋友。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助你的，請你不要有任何顧慮，隨時告訴我，我會盡我所能。也請你不要多想，我的心意中沒有摻雜任何希望你回報的企圖，我只是希望……但凡有一點讓你快樂的可能，我都想為你做些什麽。”

凱瑟琳望著達西被拒絕後仍未減少絲毫深情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向這樣的愛意妥協。

她孤零零地活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說這樣的話，將如此炙熱的真心和動人的情意捧在她的面前，不摻雜任何利益和算計的想要對她好。

凱瑟琳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在理智的控制下，用冷靜的聲音回絕道：“達西先生，對於你的好意我無比感謝。我知道您是好意，而我答應了這樣的事對我只有好處，沒有任何不妥。但這對你太不公平，在你對我仍有情誼的時候，我和你做朋友對你是一種利用和殘忍。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知道如果我答應了，就算我不會找您，你也不免心懷希望。在我心裏你永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先生，但是，我想在您的愛意結束前，我們還是不要做朋友的好，這樣您才能早日能從這段感情中走出來。”

達西深深地凝視著她，沈默了許久，終於說了一聲：“好的，小姐。”

目送著達西騎馬離開，直到對方的身影混雜到人群中，再也看不見，凱瑟琳才怔怔地回到屋內，站在門廊處發呆。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知道她回過神時，加德納太太和簡都在她身前，關切地看著她。

“基蒂，你的神色看起來很不好。”簡說道。

“噢，噢。”凱瑟琳其實根本沒聽到簡在說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回答著。

她滿腦子都是達西先生離開前受傷的眼神，她不免有片刻動搖，認為自己未免太過冷酷。但很快她又堅定了神色，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這是對他們二人最好的結局。

對於這位可敬的先生和他澎湃的愛意，她會永遠珍藏這份回憶。

凱瑟琳沒有告訴家人達西先生的求婚，雖然她也猶豫了一下，但思索片刻後還是什麽沒有說。加德納太太和簡雖然很想知道達西鄭重其事拜訪是為了什麽，但看她裝作若無其事實際難過低落的神情，她們沒有問出口。

等凱瑟琳回臥室後，加德納太太不無擔憂的和簡說道：“早晨你沒有看到達西先生的神色，他非常焦灼和不安，我幾乎以為他是來求婚的。”

簡很吃驚：“求婚？噢，真的嗎舅媽。”

“當然。不然我想不到別的理由。我記得你們說達西先生嚴肅冷靜，但今天早上他可完全不是這樣，他雖然努力克制了，但神色中還是透出一點急切。他但凡聽到一點動靜就往樓梯看，可盡管如此他也不讓我們去喊凱瑟琳起來，明明他昨晚也參加舞會至深夜。我希望他不是來求婚，如果是的話，凱瑟琳應該會告訴我們這個好消息。”

簡想了想，說道：“那也不一定。基蒂在自己的事情上非常有主意，無論是寫書、買房，她都做得很好。關於婚姻的要求她也不會只是想想。達西先生在我們眼中都是絕佳的結婚對象，但聯系基蒂之前的話，達西先生不一定合她的心意。”

加德納舅媽嘆了口氣：“你說得對，簡，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基蒂很有主意是件好事，但她未免太有主意。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對很多事情的認知過於理想化，甚至有些鉆牛角尖。盡管我也認為不幸福的婚姻不如單身，但是基蒂過於悲觀了，我怕她僅憑想象和猜測就給予否定。達西先生我接觸不多，但從凱瑟琳的話語中，我能聽出她對達西先生的讚賞，認可對方是位正直優秀的紳士。在我眼裏，有這樣的基礎，她完全可以和達西先生有些合乎情理的來往。我很擔憂基蒂會因為他現在不夠符合她的理想，便直接拒絕，連嘗試都不願意嘗試。要知道按她的要求，希望婚姻在雙方真心相愛的基礎上的話，那她至少要邁出第一步，不然不可能有人了解她。”

簡道：“基蒂不會的，她那麽聰明，一定會想到這一點。”

“希望如此吧。孩子們，你們不懂，身為愛你們的長輩，我們希望你們的身邊有一位能夠陪伴一生的人。對於你我不擔憂，你溫柔漂亮，一定會遇見心儀的丈夫。但基蒂太聰明又太悲觀，我盼望她能遇見一位相愛的人走進婚姻，而不是一個人在世界上活著，就算她能賺錢，不用像別的未婚小姐為生計發愁，但那樣的日子未免太過孤單。如果那樣，我們離開人世時就太不忍心了。”

兩人聊天時，還不知道她們擔憂的情況已經發生過了。凱瑟琳確實如加德納舅媽猜測的那樣，固執又武斷的拒絕了達西先生的愛意。

她們寄希望於凱瑟琳的聰明，認為她不會犯這種錯誤，但很多事都是當局者迷。凱瑟琳沒有戀愛的經驗，也沒有被誰愛過，根本沒意識到她在拿不可能的條件苛求未來的伴侶。

達西先生的拜訪在大家共同的默契下很快就沒人提起。

幾天後，賓利小姐登門，她似是終於想起了她很早以前答應過簡的邀約，說要來做客。凱瑟琳和賓利小姐也算相識，出於禮貌和照顧姐姐的心情，和簡一起迎接對方。

幾個月沒見，賓利小姐還是那副令人討厭的模樣，她一點沒有來密友家拜訪的期待和快樂，臉上掛著滿滿的嫌棄和不屑，似乎認為她這樣的身份出現在恩典堂街實在是折辱。凱瑟琳覺得賓利小姐很可笑，賓利家不過是剛擺脫商人的身份，她便仿佛自己是世代貴族，擺起譜來。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賓利小姐不是一個人上門的，和她同行的還有一位小姐和太太。這二位女士簡和凱瑟琳從未見過。

那位年輕小姐的個子很高，膚色有些蒼白，她的神情很害羞，那位女士是照顧她的人，看起來很和藹。陌生的小姐跟著賓利小姐進門後，一直用混雜著期待和羞澀的眼神看著她們。

賓利小姐介紹道：“這位是喬治安娜·達西小姐，這位是安內斯裏太太。”

簡和凱瑟琳都有些吃驚，簡想起對方是賓利小姐所述的和賓利先生墜入愛河的人，一時不知道她的來意，而凱瑟琳隱約猜測她是為了自己而來，她不由看向她，達西小姐看到她的目光，立刻害羞地移開了眼神。

這下凱瑟琳肯定了她確是因為達西先生才來這裏，可能她對他們還知道些什麽，但凱瑟琳猜不出對方的心思。達西小姐是來討好未來的嫂子？這不可能，她已經拒絕達西先生了。為哥哥抱不平？好像又不是。

凱瑟琳早聽說達西先生有位親妹妹，但怎麽也沒想到這位小姐是這樣的性格。她記得伊麗莎白說，威克姆說達西小姐和他哥哥一樣傲慢刻薄，但凱瑟琳現在看到的是一位內向、不善言談的貴族小姐。

說實在的，她和達西先生長得不像。凱瑟琳看了對方片刻，最後只從眉眼間找到兩人相似的神韻，認為達西小姐沒有哥哥的外貌優秀，達西先生很英俊的，他……

凱瑟琳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荒謬而突兀，她立馬收回心思，轉而聽賓利小姐和簡聊天。

賓利小姐還是一貫的陰陽怪氣。她對這些天沒有給簡任何信息這種過分的事一句解釋都沒有，只說她太忙了，沒空回訪，然後又開始攻擊加德納舅舅家周圍的環境，話裏話外只差明說這不是她這種身份的人來的地方。

簡對這樣的她非常震驚，畢竟以往賓利小姐面對她時都裝作友善，簡從未見過她刻薄的這面。

凱瑟琳倒是很開心，認為這對簡識破對方的偽裝只有好處。而她如此出言不遜，凱瑟琳容忍了片刻後，再也不想謙讓。

當賓利小姐又一次嫌棄地說這附近都是商人時，凱瑟琳用更嫌棄的語氣問：“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以賓利先生的財富，家裏應該有很大一片莊園，不知道莊園是在哪？我們是否有幸去參觀？”

如今去貴族的鄉村莊園參觀是很普遍的旅行項目，只要得到主人的允許，游人便可在管家的帶領下一窺豪華的莊園生活。

凱瑟琳的問題對於任何一位真正的貴族來說都是恭維的話，游客只會對非常華麗和知名的大莊園有興趣。但對於賓利小姐這種家族沒有莊園還一直含糊自己身份的人來說，就是直接的打臉。

賓利家很有錢，但這個時代莊園不是有錢就可以買到，都是貴族代代傳承，只有極個別的敗家子才會出售祖上的產業，賓利家至今還沒有遇到合適的莊園。

賓利小姐臉都氣紅了，可她說不出來反駁的話，她不能說她家沒有莊園，這樣說，跟“我們家不是貴族，是商人積累起的財富”沒有任何區別，賓利小姐絕不願說這樣的話。

凱瑟琳本沒打算放過她，正要繼續嘲諷她裝貴族的行為時，簡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哼了一聲，沒再給賓利小姐難堪。

簡善解人意地岔開了話題，凱瑟琳坐在一旁，她不願看賓利小姐，於是視線不免又和達西小姐交錯，當她看到後者努力了幾次，想要和她說話又沒說出來的喪氣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達西小姐又害羞了。其實她聽了達西先生對凱瑟琳的很多讚美之言，很想與凱瑟琳單獨接觸。她崇拜哥哥，自然也喜歡這位能讓哥哥傾心的小姐。可她又實在說不出口這樣的話。

沒等她糾結出來個結果，賓利小姐提出了告辭。她的態度非常冷漠，沒再提和簡寫信、見面這樣的話。

當她要帶著達西小姐離開的時候，達西小姐終於說出了除了問好的第一句話：“凱瑟琳小姐，我…我能給你寫信嗎？”

達西小姐的話讓在場的人都很驚訝。賓利小姐幾乎下意識地要制止她，然後諷刺凱瑟琳幾句，可她想起凱瑟琳不是忍讓的性格，為了避免讓自己更下不來臺，她難得忍住了，準備等只剩她和喬治安娜時，再告訴對方這位小姐是多麽的心機和不討人喜歡。

凱瑟琳一開始不太情願。她雖然對喬治安娜這種內向害羞的女生很有好感，但她怕達西先生知道後以為她在欲擒故縱。她拒絕時說的那麽果斷，轉頭又和他的妹妹有了來往。不過，當喬治安娜臉色微紅，眼中滿是期待地看著她時，她又實在說不出來不行。

凱瑟琳道：“當然可以，這是我的榮幸。”

達西小姐很開心地走了。

等她們走後，簡和凱瑟琳說道：“對於卡羅琳，你和莉齊的判斷是對的。若是以前，我一定會非常難受，但現在我不會為這樣的事情傷心了。是我看錯了朋友，但這責任不在我，所有的友誼都是卡羅琳主動的，我一直真誠地回應她。我決定和她絕交，再也不和她來往。”

凱瑟琳看著簡說這話時不似作偽的溫柔與鎮定，看出她不是在強顏歡笑，心情瞬間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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